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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139章 139 畫地為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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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139章 139 畫地為牢

遭逢兩場追殺,二人已然力盡筋疲。白帝更是頭痛如裂,腳步不穩。兩人在岱輿街頭穿行,但見輦路輻輳,鈿車搶道,一派繁華盛地景象,與遭逢凍害、水災的蓬萊、瀛洲大為迥異。

白帝冷汗涔涔,天符衛攙緊了他,低聲道:“陛下,咱們且尋個地兒歇憩罷。”

白帝蒼白著臉搖頭:“不,朕還挺得住,繼而走罷,咱們去打探一番這是何處。”

他們一路前行,越走卻越覺古怪。這街衢巷陌處處皆似蓬萊,只是鬧熱許多。往中央走,便遙見一座大殿,殿脊龍鳳如雲,三彩琉璃剪邊,金碧熒煌。不知為何,這大殿的形制也教他們谙熟。恍然間,他們驚覺這岱輿似個精雕細琢的蓬萊。

守殿門的士卒望見他們,忽而有禮地躬身,向他們道:

“兩位請入殿中,谷璧衛大人在此久候多時了。”

谷璧衛?二人對望一眼,皆在對方眼中望見了愕然。在方才的瀛洲裏,玉雞衛曾道谷璧衛遭他重創,早已身死雪原,莫非這是個別樣的世界麽?這邀約又有些請君入甕之況味,不由得教兩人警覺。天符衛向白帝點頭,暗自握緊承影劍。

兩人走入殿中,卻見殿中燈燭熠熠,金青彩畫,一面紫檀木邊山水屏風橫立眼前,屏風後有個蒙眬影子。那影子發話,果是谷璧衛的柔徐聲口:

“許久未見陛下,不想您竟也容顏無改,真是教在下無限歡喜。”

天符衛冷聲道:“閑話少說,我便單刀直入了。這裏是何處,此時又是何時?”

他們聽谷璧衛聲音無改,然而外頭的城街卻改天換日了一般,早已滿心疑竇。谷璧衛笑道:“天符衛好生冷情,竟不給在下稍許同陛下敘話之機。聽你如此發問,看來二位是穿過了‘桃源石門’,並非此世中人,是麽?”

兩人對望一眼,看來桃源石門可回到往昔一事在這裏倒非密辛。白帝沈聲開口:“是,我二人確穿過了桃源石門。將你知曉的一切報予咱們知罷,谷璧衛。”

屏風後的影子一動,那青年背手踱步,笑意盈盈,“謹遵鈞旨。此地名叫‘岱輿’,至於是何時……在下早記不清了。”

“桃源石門究竟是何奇物?為何咱們穿過它後,眼前光景便改換了?”

谷璧衛笑道:“不想兩位竟不知其詳!穿過桃源石門便會到往另一片天地,這是古已有之的傳說。不過在下在此樂業安居,倒也不想去往別處。”

天符衛問:“岱輿的桃源石門在何處?”

“在此殿之後的城關處,不過在下深知穿過它也是徒勞無功,早已棄用。”

“岱輿和蓬萊又是何等幹系?”

谷璧衛沈吟片晌:“簡扼講來,大抵是前朝同今朝的幹系。在下不曉得陛下究竟是自何時而來的,只知陛下自五十餘年前的一夜逃出蓬萊仙宮之後便不知所終,爾後仙山大亂,盜匪蜂起,直至一日白日吐火,冰川融泮,將仙山吞沒,後來玉雞衛在蓬萊仙山的原處建造青玉膏宮,自此蓬萊改朝易姓,第二個王朝就此發端,號為‘瀛洲’。”

兩人渾身發涼,這皆是先前在瀛洲時玉雞衛與他們講過的話,兩相對照基本無改,大抵是真話。白帝顫聲道:

“那便是說,‘岱輿’是——第三個王朝的名號?”

青年的笑聲自屏風後飛出,“陛下心靈性慧,一點便通。”

“那你便是……第三朝的皇帝?”

“不敢不敢,不過在下在此地攝政,確已多年。”

天符衛咬牙道:“可如此一來倒講不通了!咱們也曾穿過桃源石門,去往瀛洲,在那處與玉雞衛碰面。他道他已將你重創,而你已喪命於雪原……”

“他所言非虛。”

聽聞青年飽含笑意的言辭,二人不禁瞠目。屏風後的影子徐徐低笑道:“許久以前,在下確是喪命於此地。”

“那你……”

“二位是想問,在下為何還活著罷?在下一次也未說過,自己現時仍是人。”

突然間,似有一片陰寒瘴霧在殿中漫開,兩人忽聞一陣血肉破裂聲,見得屏風後的影子突而挓挲開來。無數漆黑黏稠的觸角鉆出,頃刻間密密匝匝地堵死了槅扇、窗牗!

“玉雞衛確而在多年前令在下重傷,但那卻非在下故世之因。在下守於蓬萊疆土多年,身畔兵卒一個個過世,卻未見得陛下歸返!在下埋骨於此,可‘雍和大仙’的心臟落於此地,將在下喚醒,於是在下便變作了而今這模樣——‘大仙’一般的模樣。”谷璧衛陰惻惻地笑。“陛下,您總算歸鄉了呀。瞧瞧外頭的光景,既似蓬萊,又確非蓬萊,是遠勝蓬萊的岱輿!”

已失人形的妖異大笑,“陛下,在此處寬坐些時辰呀,看看在下的岱輿,是不是哪處皆比蓬萊好?”尖利笑聲裏,士卒們手提樸刀,湧上殿閣,兩人驚見大多人目光僵木,口流黑涎,身上散出屍臭。

天符衛拔出承影劍,喝道:“陛下,走!這地兒裏皆是死人!”

殿閣塌毀,現出谷璧衛真身,那是一只碩大無朋的七眼九爪魚。觸角一伸一抓,將無數刀劍镋耙握在手裏,殺向他們。

兩人跳出殿外,外頭早已被跳屍們擠得水洩不通。於是他們始察這岱輿是死人的國度,方才的生氣勃勃不過是偽飾。他們一人持含光劍,一人持承影,劈瓜斬菜一般,殺出一條血路,谷璧衛的觸手也被他倆合力剁碎。

“走,去岱輿城關!”白帝喝道,一顆心如硬卵石砸著胸膛。

因有前車之鑒,這回他們已不算得太過慌忙。一路上只見岱輿雖看似繁麗,道旁卻有堅冰積雪,天候也寒。白帝暗想:看來瀛洲之後的岱輿又回到最初的模樣,仙山若不是深陷大渦流,便是冰墻攔路,終有一亡。

這時街衢裏的跳屍們突而眼放黑光,口裏吐出扭動的觸角,谷璧衛的嗓音在他們肚裏響起:

“陛下,您要去往何處?無用的,不論您穿過幾次桃源石門,皆到不了欲至之處!您若當初未勤兵黷武,大舉出征,而是居留此地,與萬民同進退,仙山雖終會滅亡,但也勝於往後民啼疾苦而無人應。陛下,你是一切的禍兇!”

他言辭尖厲,猶如錐刺,句句紮得白帝心頭出血。而乘白帝恍神之時,跳屍們忽而趨前,以手爪撕裂自己的衣裳、肚皮,頃刻間,大股黑血如煙花般飛濺噴湧而出!

天符衛手腳利落,趕忙將白帝扯開,可自己身上不免被濺到黑血。血水所及之處侵蝕皮肉,帶來強烈痛楚,天符衛不一時便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,卻仍強撐著道:“陛下,莫聽這小人之辭……現下咱們去桃源石門邊!”

白帝渾身打顫,卻趕忙解下披風,裹住天符衛。跳屍們紛紛扯碎皮肉,黑血灑了遍地,堵住前路。兩人繞遠道而行,總算略略甩開人潮。

趕至岱輿城關,碩大門扇聳立,其中肅肅生風。臨進入之前,白帝的腳步卻忽而退卻,天符衛忙問他:“怎麽了,陛下?”

白帝的面龐上頭一回展露出不安與悲愴,如一個迷途的孩童:“走過這道門後,又會去往何方呢?”

“誰也不知曉。興許會更壞,又興許能去往一個風雪無侵的蓬萊。可若是停駐此處,便是自尋絕路。”

天符衛伸出手,與他十指相扣,眼裏映著天光,如星如火,堅定地道。

“走罷,陛下,下臣會同您浪跡天涯。”

兩人擡腿,邁向桃源石門,去往另一片未明的天地。

在那往後,他們走過了多如河沙的世界,明曉了每一次走過桃源石門皆會去往過去或未來。一次穿行後,他們望見仙山烽煙遍地,戰釁頻仍,玉雞衛與其餘仙山衛反目成仇,將他們一一狠戾殺害。仙山衛的肢軀橫七豎八,血水漫浸仙宮。

又一次穿行後,他們望見谷璧衛自汙泥裏覆生,對著滿目荊榛的仙山與累累白骨哀哭。他以“仙饌”之力覆生屍骨,築成一個夢一般的城池,其中之人無知無覺,不懂自己已於許久之前死去。

無數次穿行後,他們總會回到“歸墟”——蓬萊最後的王朝。所有的傳說、故事終結於此,仙山總會下陷,冰墻愈來愈高。哪怕是在白日吐火的瀛洲時代,冰壁也仍矗立於大渦流之外,而到了歸墟,一切攀越冰壁的念頭皆是癡心妄想。

一次又一次地望著熟識的面孔赴往黃泉,一度又一度看著仙山走入絕境。不論在哪一回旅途裏,仙山最終皆會化為一片冰窟,再無生氣。

終於有一日,在走至冰壁邊時,白帝對天符衛道:

“憫聖,咱們歇一下罷。”

天符衛楞了一下。白帝久違地展露笑顏,倦色裏帶著暖意。“咱們一路奔波,少有歇憩時候,坐下來罷,讓朕看看你的傷勢。”

他們尋了一處避風冰谷,張好帳子,以拉索固定。天符衛在帳中解開衣衫,身子凍得打顫,白帝望見他肌膚上黑絡遍布,有幾處似有腐蝕跡象,眉頭緊蹙,問:“朕早瞧見你舉動不便,不想傷重如此!這是怎一回事?”

天符衛撇過頭,低聲道:“是……‘仙饌’的緣故。下臣這樣的人,註定是活不長久的。”

白帝久久不言,燕鷗在兩人頭頂盤旋,淒涼長叫。他道:“以前有一回在岱輿時,谷璧衛身上的黑漿也侵蝕了你,是麽?”天符衛身子一顫,卻執拗搖頭,將衣衫穿好:“那時的傷勢早已好了,倒是陛下,咱們何時再啟程?”

“先不忙著走,養養你的傷罷。”白帝說著,獨個走出了帳子。

朔風長掠,萬裏雪飄。白帝獨步在歸墟之中,神色悒悒。

他望見冰霜裏的一片頹毀墻宇,那是蓬萊仙宮舊有的痕跡。歸墟便是將來的蓬萊,是他們的末路。無數兵卒的屍首仍立於冰壁邊,手向上探,仿若欲觸及此生不可及的蒼穹。

頭忽而猛烈地痛,自第一回到往瀛洲、被玉雞衛撣傷之後,他便時常頭痛如裹。白帝捂著額,行過一片冰壁,剔透如金剛石一般的冰面上映出形色幻景。

冰壁的一面映出玉雞衛的身影,魁偉森然,向他獰笑:“小雜毛兒,天子這位子給老夫坐坐,反更穩當些!”

白帝快步走過,另一面冰壁上映出谷璧衛的面影,俊秀青年居心叵測地笑:“陛下,您是一切的禍兇。”

白帝擺擺頭,顱腦痛楚欲裂。鮮血淋漓的碧寶衛、身死歸墟的白環衛、被撕作兩半的玉玦衛在冰面的倒影上伸出手來,扯拽住他,哀聲道:“陛下,您為何不來救咱們?”

忽然間,冰壁上萬億個側面上映出無數黎民的影子,有的面容枯槁,襤褸衣衫;有的斷肢殘臂,茍延殘生。他們皆在低聲呢喃:“陛下,為何您棄蓬萊於不顧?”

白帝大喝:“朕沒有!”

他一拳揮出,重重打在冰面上,冰棱劃得手背流血。然而幻景未散,耳畔嘁嘁喳喳聲連片。最後他在冰壁的倒影裏看到天符衛,抑或說是方憫聖,身形清臒,眼神孤寂,默默遙望自己,然而黑筋漸漸爬上其臉龐,“仙饌”將他侵蝕,天符衛在無邊的黑漿中緩緩失去身形。

“陛下……”那天符衛的幻影垂首,哀戚地道,“下臣這樣的人,註定是活不長久的。”

白帝驚心駭膽,上前一步,但當手指觸及冰壁之時,幻影忽如泡沫消散。冰雪莽莽,千裏皆白,天地間仿佛唯有他一人。

————

帳外生了一叢火,暖意盎然。因冰谷中少風,兩人總算有餘地坐下來烤火肉、煮沸醍醐來吃。到歸墟已有幾日,可兩人皆未有啟行的打算。天符衛吃著難得的熱茶,身心皆舒,然而此時他卻聽白帝笑喚道:

“憫聖。”

天符衛立時放下碗,道:“下臣在。”

白帝依然笑吟吟的,然而面容卻略顯苦澀:“咱們留在這處罷。”

天符衛張目結舌。

過了許久,他才動了動僵冷的唇。“可……桃源石門……這冰壁……還有蓬萊要如何是好?”

白帝道:“這桃源石門太過古怪,咱們在蓬萊古今穿來梭去,沒一回能走出去,再走下去,也僅是自尋煩惱。興許蓬萊要亡,也是天意。”

天符衛見話頭不對,又看白帝扶著額,如在忍痛,神色也極灰敗,慌忙直身道:“陛下莫要灰心,指不定咱們哪一回便能去往一個無風無雪的仙山,好事仍在後頭呢!”

白帝苦笑:“鑿不破這冰壁,如何來得無風無雪的仙山?舉蓬萊之力也鑿不破,蓬萊人皆死盡了,這冰壁仍在。”

天符衛咬唇:“陛下甘心在這裏……一輩子麽?”

“沒甚麽甘不甘心的,不過天命罷了。”

“此地苦寒,陛下如何捱得了?”

白帝望向茫茫風雪和遠方的白骨,“出蓬萊時,朕攜了五千二百一十五人,有五千一百五十七位弟兄埋骨於溟海與此地。朕就在這兒陪他們,講講體己話。”

“您這是自欺欺人!”

突然間,天符衛揪起他衣襟,目眥欲裂地吼道。白帝吃了一驚,他第一回見到不再恭順的天符衛,如此聲嘶力竭,不顧一切。

“陛下出征前說了何話?‘指日巡征,以解群黎倒懸之苦’!您既止步於此,蓬萊黎庶又當如何是好?”

白帝忽而怒目圓睜,也嘶聲喝道:

“他們死了!蓬萊已無人跡,朕的王朝、朕欲救的子民早已滅亡了!”

一時間,吼聲回蕩在帳中,兩人吐息猛烈促亂,如發怒的虎狼緊盯彼此。兩顆心在各自的腔膛裏震蕩,悲楚忽而爆裂生發。白帝切齒道:“人人皆說朕不善做皇帝,怪朕拋下蓬萊不顧。可若有冰壁在,蓬萊便如沙上之屋,終將傾倒!人力不成,天力也不借予朕,你要朕如何是好?”

忽然間,這位曾不可一世、傲氣凜然的天子眼角垂下一滴淚。

他的聲音一軟:“朕已不想……再見到仙山……覆滅於眼前了。”

天符衛沈默著放開白帝。目光移向一旁,他望見,火堆燒得劈啪作響,一條枝節突而被燒斷,原本同枝的兩杈就此斷裂,在火中化作飛灰。

“您想留在此地,是麽?”

白帝垂著頭,火光描畫出他搖曳的面影。他呢喃道:

“是,朕想與你留在此處。自此仙山除卻你我外,再無人跡。我二人便是蓬萊最後的生人。”

他擡起頭,目光投往天穹,燕鷗正在穹頂飛舞,潔白鳥羽伴著小雪一齊落下,如多年前穿過街衢時黎民在他行伍前拋灑的香花。

“然後若有一日,有人能穿過桃源石門而來,尋見我們。朕便會向他敘講咱們以往的故事,講這片凍土歷經三朝——‘蓬萊’、‘瀛洲’、‘岱輿’的故事,告予他們此處是絕路,無人可逢生。”

天符衛的目光在斷壁殘垣上流連,這究竟是蓬萊仙宮的殘骸,還是岱輿的遺址,已教人辨不清了。他問:“您要鎮守此地,不再前行了麽?”

白帝點頭,風霜在他面孔上著色,眉睫盡白,一剎間,他如一位垂垂老矣之人。

“這裏並非玉雞衛篡權的瀛洲,也非谷璧衛執掌的岱輿,這是朕的歸墟、朕的白帝城闕。”

他說。

“而往後千年百年,朕也將是此處的守城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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